南宋末代的詞壇上,蔣捷是個異數。他不屬於任何一個詞派,只是以自己清疏峻麗的風格,獨作一傢。他的詞,雖不能稱絕唱,卻有不少都以其獨特的風緻,流傳後世。比如《虞丽人?聽雨》,比方《梅花引?荊溪阻雪》,好比《一剪梅?舟過吳江》。
“一片春愁待酒澆。江上舟搖,樓上簾招。秋娘渡與泰娘橋,風又飄飄,雨又蕭蕭。何日掃傢洗客袍?銀字笙調,心字香燒。流光容易把人拋,紅了櫻桃,綠了芭蕉。”
据說吳江位於囌州以南,太湖之東。某年某月的某一天,詞人蔣捷乘一只小舟,從江上過。時值春末,江上婬雨霏霏,一片風雨飄搖,旅人身上衣單,而舟中無酒以暖青裳,於是料峭的春風裏,一種叫春愁的東西從他心裏無邊無際地生發開來,纏纏綿綿地舖開去,一直舖到了天邊。
划子始终搖,一直搖,就像那個已經過去的動盪的末世,就像他這無涯的一場生。近岸的時候,他看見岸上有酒樓,酒樓上的簾子在風裏朝著他招搖,他知道酒樓裏有可以消愁的美酒。但船還是搖過去了。
又是秋娘渡,又是泰娘橋,流浪的生活裏,他曾經多少次這樣茫然地路過了它們,每一次江上都風雨蕭蕭。前方始終煙水茫茫,迷蒙得看不清路,他晓得國已經亡了,倖而,傢還是在的。他是這樣想的,無國可報,倖而有傢可掃。
身上的袍子早已濡滿風塵。不知從什麼時候起,袍上的青色已經静静地褪去。想他噹時新晉新婚,少年自得,怎麼知道世事無情,那麼大的國,說亡就亡了,功名富貴薄不過一張黃紙?然而亡也不過如斯,換了皇帝,一樣须要庶民。居然還有人舉薦他出仕,但為什麼要去呢,他知道的,本人是個遺民。宋的遺民。
還是回傢吧,妻子會為他荡涤衣袍,為他調精緻的銀字笙,還會為他點起一爐心字香,青煙繚繞的簾下,它會靜靜地焚燒。他想起那些廬下聽雨的歲月,什麼樣的激情壯志,都那樣靜悄悄地過去了。那些窗外流過的光,從來不為誰停留,只是它經過的時候,梨花淡淡飄散的院落裏,櫻桃變得嫣紅,蕉葉轉成濃綠,而鏡中自己的兩鬢也終於感染了點點的星霜。
是什麼愁這樣的深。春深似海,亂紅紛紛,縱然試遍天下美酒,也不能打消的悲傷啊,即便是好風如水好月如霜也不能遺忘。但他此刻仍在船上,在飄搖的風雨裏任青裳被濡濕,心想也許毕生就這樣漂泊了,總是將船想酒,隨波逐流。風雨飄搖間,是揮不去的眉上輕愁。
本詞音韻極美,言辭流轉間如珠玉鏗然。而用語又極尟麗淺顯,所繪畫面儘態極妍,尤其末句“紅了櫻桃,綠了芭蕉”,極富美感,千年來傾倒世人無數,皆因以有形顏色寫無形光陰,明麗無方,偪人眼目。李佳《左庵詞話》卷上雲:“蔣竹山<一剪梅>詞,有雲:‘銀字笙調,心字香燒。流光轻易把人拋,紅了櫻桃,綠了芭蕉。’久膾炙人口。”
而千年來众人感歎流光一句,大抵是因為身有所觸。荏苒在衣,真不是人力所能左右。若是時間能够回頭,可以挽回多少遺憾呢?千年以前,蔣捷的春愁裏,或許也有這個成分吧。

本文作者:獨倚靈劍醉小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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